岭色

[三国/登恪]旧日如梦

皎皎白驹,在彼空谷

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,觉得自己不会写东西了,都有点不好意思标tag。
旧日如梦。






诸葛恪认得这匹马。
这匹白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,是孙权从西北良驹中为他特地挑的,作为他束发之年的生贺。马名照夜,是他的第一匹马。
也是在束发之年,诸葛恪第一次记住了孙登。

彼时七岁的孙登仰起头,很吃力地看诸葛恪,又吃力地看马,看了半晌,说想骑马。
十五岁的诸葛恪短短的十五载人生尚是一片坦途,从没被个孩子这样使唤过,不禁无措地扭头看他父亲。诸葛瑾皱起眉头,对他略一颔首,诸葛恪便明白他须得妥协。他勉力把年幼的世子抱上马,又小心地牵着,巡回一圈。

孙登便是这样带着“妥协”两个新鲜字,一起入驻诸葛恪的生活的。


等到孙登可以自己翻身上马的时候,是十四岁。那时候诸葛恪有了表字,孙登看见他,总会雀跃又揶揄地喊:“元逊。”他慢条斯理地微笑:“元逊其字,同其人,大不相符。”
被讥诮的人牵着马无语。那时他手边还是那匹照夜。

诸葛恪总在想,孙登人前人后,温良恭谦,怎么偏偏到他这里,落得伶牙俐齿?

“元逊?”他听见孙登唤他,神经便开始抽跳。十四岁似乎是少年人最惹人烦又无顾虑的时代,孙登天天绕着他叽叽喳喳。诸葛恪闭上眼狠狠地按了按太阳穴,睁开眼,陡然看见一个长手长脚的孙登靠在软椅上,手里卷着一席竹简,一双温和的深棕色眼睛平静地探向他。

“元逊?”他低声喊。这已经不是一个少年的嗓音了。

诸葛恪愣愣地:“嗯?”
孙登直起腰,把脸凑近诸葛恪,弯起眼睛:“你走神了。”说完把竹简摊回案上,一片乒楞空响。
诸葛恪回过神来,轻咳一声,刚刚他们谈到的“皎皎白驹,在彼空谷”回到脑海。
一晃神他已经是太子的宾友,坐在灯下同年轻的太子谈《诗》。

太子道:“刚刚谈到元逊的那匹照夜。”
诸葛恪随口道:“照夜都死了多久了?”
太子道:“四年又二十一日。”
诸葛恪心里像突然陷下去一块。
“太子缘何记得如此清楚?”他这句话卡在嗓子里,不上不下。


照夜跑死的那日,孙登正和诸葛恪在近郊散马,诸葛恪骑的便是照夜。照夜已经是上了年纪的老马,不再疾行奔驰,只是平静地载着正值青年的主人小步缓行。忽然远处有人骑马飞奔而来,翻下马,跪道:“镇军大将军薨,请世子与都尉即刻回城。”
诸葛恪迷惑了一瞬间,还未出声,孙登低下头,看着来报的人,淡淡地说:“知道了。”夹了夹马肚,往诸葛恪的方向走,神色恍惚,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滚下来。马受了惊,往后一甩腿。诸葛恪吓坏了,来不及想便伸臂,抱着他一同滚到地上。
诸葛恪背摔得一痛,闷着没有叫出来,又连忙要拉起怀里人。孙登说:“别动。”
他不动了,怀里圈着孙登。是孙虑死了。诸葛恪这才慢慢地想。这是孙登第一次接触死亡,还是亲近的弟弟,哪怕是遥远地从别人口中得知,但还是惊到了年轻的太子。
太子伏在他肩上,诸葛恪一会便觉得肩头湿热。半晌,孙登红着眼睛坐起来,手还有些抖。诸葛恪道:“要立即回去奔丧。”抱着孙登扶上自己的马,两人一骑,飞奔城内,一路无言。诸葛恪被身前人的寂静弄得怕极了,只好狠命地抽胯下的马。
进城时,诸葛恪低声说:“擦擦眼睛。”
孙登说:“没有哭。”
说着回头看他,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。

当夜,载两人回城的照夜便死了。淅淅沥沥的月光里,诸葛恪看着散了骨般的马厩里的马尸,心里五味杂陈。片刻听见脚步声,诸葛恪本要回头,忽然被人从后揽着腰抱住,头轻轻抵着他的背。
“元逊,”孙登抢先道,“没有外人。”
诸葛恪便哑了声,任由他抱着,想到上午的情形,又忍不住道:“殿下……”
“没有哭。”孙登说。
这次是真的没有哭了。
“照夜死了。”诸葛恪怔了半天,也不知道为什么,只是这样说,拍了拍环住自己腰的手。

那天仿佛是一个契子,受了“照夜”的隐喻,之后暗无天日的岁月,都只好摸黑地走。

孙登飞快地成熟起来,像人期望地那样温和持稳,甚至看淡得有些过了头,案前不知何时堆着的老庄让诸葛恪时常皱眉。

“夫子,”孙登揶揄诸葛恪时便这样戏称他,“夫子不喜《诗》,亦不喜《老》《庄》——天下有入得了元逊眼中的东西么?”
“太子怎么知道恪不喜《诗经》?”诸葛恪问。
“我猜的。”他飞快地说。
“不要再提女子三嫁。”诸葛恪无奈地说。
“不是。”孙登说,一边信手拨了拨桌上的竹简,有水击玉石的声音。“只是每每讲到,譬如’皎皎白驹,在彼空谷’,之类的,元逊就仿佛不屑,也不相信……”
他抬眼看了眼诸葛恪,张了张嘴。半开的窗里漏进风来,把烛火吹得亮了一霎。
诸葛恪眼睛一花,满耳只听见流水击空石般的竹简声。

天光大盛,从叶子里漏下斑驳的亮金碎片。诸葛恪茫然了好一阵,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。
这个梦未免过于散漫悠长。
他拨开层层枝桠,看见山谷下的河。那是水声的出处。
河中央一个人,牵着一匹马。
诸葛恪走过去,又像瞬息而至,他站在河边了,认出站在水流及膝的河滩上饮马的孙登。年轻挺拔的太子衣领翻飞,如同一只长脚的水鸟一样立在那里,随时要飞走。
孙登轻轻地望着他。
“太子殿下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朦朦胧胧,飘忽难辨。
孙登看着他,默不作声。诸葛恪上前一步,孙登似乎就退一点,诸葛恪终究忘了身在梦里,怕他跌入水中,低声唤道:“子高!”
孙登应了一声,继而又张了张口,仿佛说了什么,诸葛恪听不真切,便往河里走。河里的太子微微一笑,继续说着,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,牵着马走了。
偏偏一个字也没落进诸葛恪的耳朵里,只灌了满耳的水声。留他茫然地站在河水里。


诸葛恪骤然醒了。他摸索起身,耳中仍是翻滚不息的水声。他恍惚以为尚在梦里,低低唤了一声“子高”,亲兵闻声,挑起帐帘探头来问。一片深重的浓黑中,如瀑的星河猝然漏进来,映入诸葛恪的眼底。
他回神了。

这是建兴元年,孙权初崩,离太子病逝已十余年。而历史留予诸葛恪的光阴,也只剩短短一载。

局中人对命运的安排无从知晓,他只是让人退下,披着单衣步入夜色里。

醒来后的一切明晰地吓人,那声梦中遗落的话随着江潮一起卷入他的脑海。

孙登说:“元逊仿佛不相信,先秦那个战乱颠沛的时代,最庸碌的人,也有平常的喜乐的。”
孙登说:“若不为此,但求何物?”
诸葛恪说:“自然是求千里江山。”
孙登说:“将军此言不妥。”
诸葛恪略略一顿:“臣所求天下一统,匍匐在太子脚下。”
孙登:“此言当真?”
诸葛恪道:“千金难买。”

回想起这一切的诸葛恪身在北伐途中。夜半三更。营火星点。巨河亘流。

评论(3)
热度(59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岭色 | Powered by LOFTER